春日的清晨,我总爱沿着村口的石板路往家走。远远望去,那株老槐树已经缀满了粉白的花穗,像给灰褐色的枝干披上了一层薄纱。晨露未晞时,细碎的花瓣沾着水珠微微颤动,风过时簌簌抖落几片,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,仿佛整个春天都落进了这条青石小径上。
老槐树是村中资格最老的房子,树干上布满深褐色的沟壑,像老人手背的皱纹。每年四月,它都会准时绽放,满树繁花压弯了枝条,远看像悬在半空的云霞。最妙的是那些花穗,细长的总状花序层层叠叠,最顶端的穗子总比下面的更密些,像一串串倒垂的银铃。最让我着迷的是花苞的颜色变化——初绽时是嫩黄的,三日后果然褪成半透明的淡粉,待到完全盛开,花瓣边缘泛起淡淡的紫晕,仿佛被晚霞亲吻过似的。老人们常说槐花有"三变",我蹲在树下观察时,总能看到蜜蜂在花间穿梭,翅膀沾着细碎的花粉,像披着星屑的使者。
在槐树周围,还藏着许多乡野的智慧。记得小时候跟着奶奶摘槐花,她总说"花要摘三回"。头回摘最顶端的穗子,说是能吃出今年的收成;二回摘中间的,能保佑家宅平安;末了摘底下的,要留点给树根续命。奶奶教我把摘下的花穗摊在竹匾里晾晒,说这样晒干的槐花能存到来年春天。晒过的槐花装进粗布口袋,香气能保存半年,炒鸡蛋时抓把来,整锅菜都带着春天的味道。村西头王阿婆还告诉我,槐花蜜要选树皮上带青苔的槐树结的,说是这样采的蜜能润肺止咳。去年冬天我咳嗽不止,妈妈就煮了碗槐花蜜水,温热的甜香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。
在槐花的香气里,我读到了时光的温度。村东头的老学堂旧址旁,有一棵歪脖子槐树,树干被雷劈出个巨大的洞,里面塞着孩子们用槐花编的鸟笼。听老人们说,五十年前这里还是私塾,先生们常在槐树下给学生们讲《诗经》。那些年,学生们把槐花夹在书页里当书签,说这样能记住"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"的意境。前些年重修学堂时,工匠们在旧址挖出过锈迹斑斑的铜铃铛,说是当年晨读时用的。如今铃铛挂在槐树枝头,风一吹就叮当作响,恍惚间还能听见琅琅书声与槐花香交织的晨曲。
最难忘的是那个槐花雨的午后。初中时转学至镇上,第一次在课本里读到"槐花满枝,雨打花落",总觉得隔着一层毛玻璃。直到去年清明返乡,正逢连绵阴雨。那天清晨推开窗,整个庭院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,走近老槐树时,却见细雨中零星几点粉白,像被揉碎的云彩坠在泥地上。雨滴打在花瓣上发出清脆的声响,我忽然明白那些诗句里"润物细无声"的深意。雨停后,满地花瓣踩上去软绵绵的,像铺了一层会呼吸的绒毯。蹲下身,发现每片花瓣的背面都缀着细小的水珠,在阳光下闪烁,像是给每朵花都戴上了水晶耳环。
如今老槐树依然每年开花,只是树下的石桌石凳换了新漆。前日路过时,看见几个孩童在树下写生,画纸上的槐花与我的记忆重叠。他们用蜡笔勾勒出花瓣的脉络,用水彩晕染出雨后的微光,画角还沾着未干的槐花香。忽然想起《东京梦华录》里记载的"清明前后,寒食三日,都人皆出外踏青,纸鸢柳浪,竞作巧态",原来千年时光流转,槐花依然在春日的枝头绽放,见证着人间悲欢与岁月静好。
暮色渐浓时,我总爱坐在槐树下听风。花瓣落在膝头,像无数细小的吻。远处炊烟升起,混着槐花的甜香飘向天际。忽然明白,这满树繁花不仅是春天的信使,更是时光写给大地的情书,在年复一年的轮回里,把人间烟火与诗意永恒地封存在那些芬芳的记忆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