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晚风裹挟着槐花香飘进窗棂时，我总会不自觉地望向老宅院里的那棵歪脖子槐树。树干上斑驳的树皮像极了外婆布满皱纹的脸，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里，至今还嵌着二十年前我刻下的歪扭字迹。树冠投下的碎影在青砖地上摇晃，恍惚间仿佛又看见外婆踩着竹编凉鞋，在斑驳的光影里为我缝补衣裳。

院墙根下那方竹编纳凉床曾是整个夏天最生动的风景。竹篾在夕阳里泛着琥珀色的光，外婆总把新采的艾草铺在凉席上，混着晒干的茉莉花，散发出清冽的香气。记得九岁那年暴雨突至，我蜷缩在竹席一角发抖，外婆用布满茧子的手把我的小脚裹进她温热的棉裤，自己却光着脚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。雨水顺着瓦檐连成银线，打湿了竹席边缘，却浇不灭她哼唱的童谣。如今那方竹床早已朽成柴火，但艾草与茉莉的香气仍会在某个闷热的午后，突然从记忆深处漫溢出来。

厨房东墙的蓝布围裙上，针脚歪斜的补丁连成奇异的图案。那是外婆最珍视的物件，褪色的布料上还留着油渍与面粉的痕迹。她总说围裙上每道补丁都藏着故事：三道平行的线是给表弟改过的裤脚，斜口的补丁是缝补我打翻的粥碗，而那个最大的破洞，是她为救邻家小猫被铁锅烫出的。围裙口袋里永远装着顶针、线团和薄荷糖，每当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，她便从围裙里掏出糖块塞进我嘴里，说甜味能压住灶王爷的怒火。

最难忘的是外婆纳鞋底的那些黄昏。昏黄的煤油灯下，她的银发与棉线在光影中纠缠，纳出的千层底像块会呼吸的活物。她教我认鞋底上的暗纹："这是蝴蝶穿花，要七扭八拐才活泛；这是流水潺潺，针脚得像溪水一样绵长。"有次我偷懒把针脚拉得参差不齐，她却把我的小手按在绣花绷上："针脚不齐就像人走路歪斜，看似省力，实则费劲。"如今我依然能凭感觉把鞋底纳出疏密有致的纹路，可每当穿针引线时，总要先摸摸围裙口袋里早已空荡的糖纸。

前日整理老宅遗物，在樟木箱底翻出外婆的蓝布围裙。经年的霉味中，隐约飘出淡淡的艾草香，让我想起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，她把晒干的艾草塞进我书包，说要驱散夏日的暑气。布料上细密的针脚在阳光下泛着微光，像她留在人间的指纹。忽然明白，那些看似琐碎的日常，原来早已在生命里织就经纬——艾草香是经，围裙针脚是纬，将散落的时光纺成温暖的锦缎。

窗外的槐花又开了，细碎的花瓣落在竹席上，恍惚又见外婆佝偻着背，用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拂去我肩头的草屑。她总说槐花最懂人心，春日里飘落是为提醒人珍惜时光，秋日里堆积则是要教人懂得沉淀。如今我学着用她的蓝布围裙缝补旧衣，围裙上的补丁渐渐连成新的图案，就像那些被岁月揉皱又展平的往事，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，绽放出新的纹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