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一棵树，扎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已有百年。春日的晨露沾湿我的枝叶时，我总会想起幼时被移植来的场景。那时我只有半人高，树干上还残留着运输车留下的铁钉印，根系像被束缚的琴弦般蜷缩在麻布袋里。如今我的树冠已能遮蔽整片山谷，但每当夜深人静时，那些被铁钉划破的伤口仍会隐隐作痛。

在群山环抱的峡谷里，我见过太多同类的命运。西坡那棵枫树去年冬天被雷劈断时，我正目睹它最后一片红叶飘落在松鼠的尾巴上。东边的白桦林曾因山洪集体倒伏，如今只剩几截焦黑的树桩。每当山风卷起这些残骸，我总会想起人类用推土机碾碎森林时的轰鸣。我的根系却依然紧紧盘踞在岩缝间，用苔藓编织的绿毯悄悄包裹着所有伤痕。

盛夏的暴雨总让我格外警觉。去年七月的台风夜，闪电劈开云层时，我看到山脚下新建的度假村正在暴雨中摇晃。那些塑料棚顶像破碎的蝴蝶翅膀，而我的树冠却稳稳托住了整片松果雨。当晨光初现，我发现被折断的度假屋横梁上，竟停着三只湿漉漉的蓝尾鸲。它们用喙啄击铁皮屋顶的声响，与远处施工队的打桩机声形成奇异的二重奏。

秋日的黄昏常让我想起人类的诞生。记得三十年前那个金灿灿的午后，有个穿碎花裙的小女孩踮着脚尖为我系上红绸带。如今她成了山脚邮局的工作人员，每天都会把写满地址的信件挂在我最粗壮的分枝上。有次我看见她蹲在树根旁，用放大镜观察蚂蚁搬运面包屑的轨迹，阳光透过她鬓角的白发，在信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
最让我震撼的，是冬季雪压枝头的时刻。当积雪重达三十公斤压弯我的枝条时，我仍能听见冰凌碎裂的脆响。去年那个暴雪夜，我目睹山崖上的野樱树在积雪中折断，而我的枝桠却成功支撑住了三只幼年的雪鸮。它们在积雪中筑起的巢穴像颗晶莹的琥珀，直到春天才被发现。此刻我正用新生的枝条为它们搭建更稳固的避风港，树皮上凝结的冰晶折射着七彩的光。

如今我的年轮已深达两米，每圈都记录着不同的故事。最外层的纹路里藏着二十年前山火留下的焦痕，内圈则记录着去年春汛时根系与山体岩层的紧密咬合。每当山风掠过树冠，我都能听见时光在年轮里流淌的声音。那些被雷击过的伤口早已被树脂填满，就像人类用混凝土修补的伤口，永远无法愈合却依然生长。

昨夜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种子，乘着季风飘向未知的远方。当我在陌生土地扎根时，突然发现脚下埋着半截生锈的自行车链条——那是百年前某个旅行者留下的遗物。此刻我正用新生的气根缠绕着它，让这枚金属与我的木质部共享养分。晨光中，我看见自己的树影与那辆老自行车重叠，像两道跨越时空的年轮，在阳光下静静相拥。